佛罗伦萨的吉他声
那一年八月的某个黄昏,在弗罗伦萨乌菲齐博物馆边上的街角,我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随机欣赏沿街建筑物上的雕塑和装饰。
晚风习习,不热也不凉,吹佛着脸颊,甚是熨帖。来来往往的行人,肤色各异,穿得随意但很得体,他们或者和我一样,悠闲地边走边看,或者在街两边各类店铺中进进出出。临街橱窗里的灯静静地闪着金黄色的柔光,玻璃后面的陈设精致而醒目。不远处佛罗伦萨河的天边,云彩绚烂至极,河水就像汇聚在一起蜿蜒缓流的冷泉,庄严地流淌,河面反射着璀璨的夕阳,金光粼粼。
耳边突然传来悠扬的西班牙吉他声,这是听过无数次的熟悉的“爱的罗曼司”,只起首的四个同音音符,就让我的灵魂出了窍。躯体打了个寒颤,胸口一阵发紧,头皮发麻,随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股莫名的强烈感动涌上心头,它柔美、温暖、浪漫。
这首吉他名曲,旋律单纯,节奏均匀到几乎没有变化,像一条小河,一条流动着的情愫的小河。演奏者每一次拨动的,似乎已经不是琴弦,而是听众的心弦。以前听过那么多遍都是在无线电中。这次是第一次听真人的演奏。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一个中年白人男子。我不由得凑近了他。这是一个街头卖艺者,除了吉他,还有另外一两样乐器摆在身边的地面上,翻开的琴盒里有零星的硬币,看来是路过的听众给的。我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面值五十分的欧元硬币扔了进去。
这首曲子,他循环着一直弹了不知有多少遍,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收起摊子离开。我一直出神地听着,一步也没有挪开。不知是何种心境让我对这首熟悉的曲子增加了异样的情感。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有轻微的忧伤和怅然,让人难以释怀。
托斯卡纳昏黄的天空,佛罗伦萨古老的建筑与街道,身边漫不经心擦身而过此生再不会遇见的游人,空气中隐约飘来的淡淡的花香……,所有这一切营造出来的那种氛围是纯美而独特的。它通过西班牙吉他发出的旋律唤醒了易感的灵魂。这样的感动,其实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因为难以言状,就只能更加感动着。那天晚上,神经质的脑海中就一直在循环回放着这首吉他曲,就像关不上的水龙头。
被一样简单的事情感动到不能自已,对我而言并不是第一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日本留学,初春的一天下午,去清水河岸上漫步,远远地就看见,在一大片杂草中鹤立着一枝红花,叫不出它的名字。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支,艳丽得毫无俗气,遗世而独立。微风拂过,有些许的摆动,似乎与孤身在外的我打招呼。看到它的第一眼,登时就喘不过气来了,不由得泪流满面,怔怔地一直望到天黑,才起身回到超市,将自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让烟火气来熏走我的执念。完全无法解释,为何会有那种强烈的心理反应,或许是因为背井离乡的孤寂经历,或许是川端康成的东西看多了。“花见”节的那一周,一直克制着没有去上野,生怕那铺天盖地的纯洁的粉白樱花摄走我的魂,令我有性命之虞。
突然,耳边又一次传来了一段旋律,同样是西班牙吉他,同样的“爱的罗曼司”,同样的演奏手法。我再一次被吸引到演奏者的身旁,眼前的这位演奏者也是一位中年白人,不过蓄着又长又黑的胡须。前面放着一只打开的琴盒,里面散落着几枚硬币。广场上人很多,但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边上听他演奏吉他。听着熟悉的琴声、看着熟悉的琴盒,我最后断定,这位演奏者与五年前夏天的黄昏在乌菲齐博物馆边上街道边卖艺的是同一个人,虽然胡子掩盖住了他的大部分脸庞,但是那鼻梁、眼神,依然没变。五年、同一首曲、同一个人,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般。第一次的情愫又被第二次的偶遇唤醒了,双倍的感动。
第三次去佛罗伦萨,是距这次的两年后。这次我是心有所属,指望着听到那熟悉的吉他声,整整一天,流连在街道、河桥、广场,然而,却再没有听到。
那位我一心想要再见到的演奏者,已不知所踪。
心溪汩汩、情愫潇潇,一种深深的惆怅浮上心头……。